第五十九章
我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，将神思从十一年前抽了回来。
理一理鬓发，整一整为先皇而穿的素衣，也检点好自己的心情。几个刚到东宫一两年的青年监，拖着搬出东宫的最后几车箱笼，离开了春和殿，去往乾清宫。车轮吱吱，轧在深宫永巷之上，也沉沉地轧上了我的人生。再回，凝望着已空空荡荡的东宫春殿，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白玉殿廊，那高挑的，铺满黄金色琉璃的瓦顶殿角，重彩叠画，红墙朱门，心里充满了留恋。在离别之际，才恍然发现，重回到这儿的七年光阴，其实是自己十几年来，过得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日。
直殿监派来看守东宫的那位头发雪白的老监，步履蹒跚地将宫门深掩，不能理解我的流连，嘴里念念叨叨：“宫女姐姐这是更上一层楼去了，还不快走，莫要落在人后啦！”
我朝他浅淡一笑。面对着滚热的权势，看来，连八十老翁都心里发烫，忍不住要争上一争。
紫禁城中轴线上的乾清宫，是内廷里最为高大嵯峨、气派考究的殿宇，处处透着金碧辉煌、高堂广厦、玉宇琼楼的天家气派。正向宽阔，开间为九，纵向深入，开间为五，暗合皇帝“九五之尊”之数。粉赭色的高高宫墙，排向碧蓝如水的天空，围住了这一方森严冷寂的人间至圣宝境。而穿过正南向的乾清门，不远之处，就是阿摩今日登基所在的华盖殿、修身殿和奉先殿的位置。
在景泰朝、正统朝也曾来过乾清宫，哪一回都是心怀恐惧，惴惴不安，深怕一个不留神，便将自己的命运推向了深渊之中。这一次，来到这里，景物依旧，可端坐在里面，八方沃土、亿万黎民之主，已经人事代谢。如今，是还不到十七岁的阿摩，做了这里的新主人。
耳边飘过一阵远远而来，庄重沉穆的鼓点，向我提示新皇登基的仪式即将开始。乾清宫内外忙碌的监们，都停下手里的工作，向南面华盖殿的方向望着。后宫宦官宫女虽多，却也没有几人参加过新皇登基的仪式。如果一生之中，能有一次机会，在新皇登基的仪式上观礼，那真是人生经历里的无上荣光。
曾几何时，自己也想过，一定要亲眼看着阿摩身着庄重华丽的衮冕之服，在武官齐声高喊、呼万岁的欢呼声中，在无数人恭恭敬敬的顶礼膜拜之间，走向万圣之尊的那个宝座……这是自己一生中最为荣耀的时刻，我自该当仁不让，躬逢其盛。
可如今，却因为自己的一点心虚和些许的无可奈何，放弃了这样的机会。昨天，青鸾曾悄悄过来传话：“，哦不，明儿就是皇上了。让我们东宫的旧人，明日卯正随驾在华盖殿观礼。交待，万姊姊你一定要到。”青鸾眼里闪着兴奋雀跃的神采，自小一起长大的阿摩，如今成了天，说不开心，那是装的。
我却是心乱如麻。就在青鸾告诉我阿摩的交待前，王纶也找到我，向我透露，他准备明日阿摩登基之后，在向新皇祝贺之时，也请皇上赐他一喜，同意我俩对食。
我思前瞻后，如果和着大伙一起去华盖殿观礼，势必要一起向新皇恭祝进位之喜。有头有脸的监宫女，还会有单独对奏的机会。王纶的阶远比我高，一定会排在我的面前。如果王纶先向阿摩提出我和他的婚事，我又拿什么脸面去见阿摩？在他登基称皇这样无尚荣耀的时刻，何必讨他的不自在呢！
于是向青鸾推脱，一方面是真的没有收拾好乾清宫，一方面是自己的私心。请青鸾瞧着合适的空儿，帮我向告禀，乾清宫还没有收拾出来，新皇完成了登基大典，就要入住，耽误了皇上的事可是杀头的死罪，万姊姊不敢冒这样的风险。
青鸾疑惑地看了看我，可我的理由大，她说不出任何能驳倒我的言语，只好失望地嘟囔：“我可不敢这样回，这不是找不自在嘛！要说，你自己去找殿下说去！”
我向门外推了推她，微笑着哄她走：“快去华殿照应小厨房吧，别误了的午膳。”
青鸾和紫凤一起，都是才留头（明代女孩到了十二岁后才开始留长发，称作留头）时就跟着我的，深知我看似柔顺，骨里却是说一不二的性格，便不再多说什么，溜溜地走了。
我向司设监的总管监徐周福了一福：“徐总管，这里的事就麻烦你，帘幕的花色我已经选过，照我们商量的挂起来就好了。我去去便来，皇上的床寝一会儿由我亲自打点。”徐监对我谄媚地笑着，连连哈腰点头：“去吧去吧，午饭前总得回来。”他心里一定猜想我放弃不了在新皇面前打个花胡哨的机会，便顺水推舟行个方便。
我确实无法丢下阿摩，就想看一眼他现在正在做着什么。已经整整五天没有见过他了，在这一生中，除了当年受了杖刑，在南苑养伤的二十天外，这已是我们最长的分隔。听说阿摩这几日因为哀悼先皇，茶饭不思，人都消瘦了些，我真的想去看看他，气色好不好，身体好不好……
绕出乾清宫西侧的月华门，我悄悄走向华盖、奉先两殿的丹陛之下。就看见丹陛上龙凤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，数以计的锦衣卫身着红蓝白绿黄五色龙纹罩甲，手持各种仪仗，带着黑呢帽儿盔，晨光中熠熠生辉的宝石帽顶下，五彩缤纷的孔雀翎在风中轻轻摇晃。我眼里一热，想起深藏于内心的某人，要在今时今日，总该做到锦衣卫堂上官之职，此时应身着大红飞鱼龙服，佩着绣春宝刀，侍立在御座之侧了。
深沉的定时鼓声，一下连接一下地绵绵响起，在天朗气清，晴日无云的冬季的早晨，咚咚作响，就像敲击在现场所有人的心之上，待到鼓声停落，四周又顿时安静得没有半点人声，只听到一阵身上环像音乐那样叮咚撞击的声音响起，一群身着红衣的侍从，簇拥着身着衮冕的阿摩，缓缓步出了华盖殿。沉香细细，龙烟渺渺，红黑白绿黄五色绣着天上星宿的锦盖在前面引导，鸟之中最珍贵的孔雀羽毛制成的宝石屏扇在后面环拥，阿摩衮冕黼黻，仪态沉着自若，垂于眼前的玉旒珠串随着足步的稳健行走，轻轻地晃着，发出泠泠动听的玉石之音。
我心里给阿摩好一声喝彩，短短数日未见，他整个人完全长大了十岁，仿佛一夜之间，由英气勃发的少年，成为了气雍华、从容不迫的青年君主。他健壮白，双眼充满智慧温和的光彩，眼风扫过的地方，那些臣服于他脚下之人臣侍卫，只觉得心中的所思所想竟然没有无一能够隐藏，以至于都不敢抬起脸来仰视他。
阿摩走到华盖殿事先陈设好的御座前，不慌不忙地从容坐下。声音沉着洪亮，吐字清晰，一字一句地对群臣言道：“大行皇帝龙驭上宾，留下遗言，命吾承继大统。我哀痛内疚，不想过于操办登基的礼仪，官在此只行叩拜之礼，其余进上贺表，四方朝拜之事，一概皆免。”阿摩的话音落下之后，几声清脆无比的皮鞭声响击于地，原来是四位身着青白黑红色罩甲的锦衣卫代表天地四方，各自挥舞长长的皮鞭，“啪啪啪”击地次，以示恭敬肃穆之意。鸣鞭之后，一位身着红衣裳大绶，仪表堂堂的鸿胪寺官员走出队伍，引领着众人，向大明朝第八任君主，行五拜叩的大礼，顿时，武官身上所佩的环落于地上，发出叮叮当当有如仙乐般的声音，他们朱红色的衣袂随风卷曲飘扬，恍如仙境画卷……
而这画卷之中之重，那坐在御座之上的阿摩，正享受着万方臣民的跪拜，享受着至尊无上的荣耀，他表情淡然温和，只将目光缓缓地扫向他的臣，似乎没有过多的喜悦。阿摩，属于你的时代，已经来临了……你就是一抹越来越明亮的朝阳，缓缓升起，照耀在东方的天际，君临万千臣民……你现在在想着什么呢？是在想江山社稷之重，还是你的理想报负？万姐我，可以知道吗？
待到明年元旦（明代正月初一为元旦）祭祀先庙，阿摩你的身边，就应该有一位才貌双全，头戴凤冠，身穿翟衣的皇后陪伴了……想到这里，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的心里却涌出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，忍不住两行清泪，潺潺而流，内心种种欣慰欢喜惶恐不舍交织在一起，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甜还是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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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朝他浅淡一笑。面对着滚热的权势，看来，连八十老翁都心里发烫，忍不住要争上一争。
紫禁城中轴线上的乾清宫，是内廷里最为高大嵯峨、气派考究的殿宇，处处透着金碧辉煌、高堂广厦、玉宇琼楼的天家气派。正向宽阔，开间为九，纵向深入，开间为五，暗合皇帝“九五之尊”之数。粉赭色的高高宫墙，排向碧蓝如水的天空，围住了这一方森严冷寂的人间至圣宝境。而穿过正南向的乾清门，不远之处，就是阿摩今日登基所在的华盖殿、修身殿和奉先殿的位置。
在景泰朝、正统朝也曾来过乾清宫，哪一回都是心怀恐惧，惴惴不安，深怕一个不留神，便将自己的命运推向了深渊之中。这一次，来到这里，景物依旧，可端坐在里面，八方沃土、亿万黎民之主，已经人事代谢。如今，是还不到十七岁的阿摩，做了这里的新主人。
耳边飘过一阵远远而来，庄重沉穆的鼓点，向我提示新皇登基的仪式即将开始。乾清宫内外忙碌的监们，都停下手里的工作，向南面华盖殿的方向望着。后宫宦官宫女虽多，却也没有几人参加过新皇登基的仪式。如果一生之中，能有一次机会，在新皇登基的仪式上观礼，那真是人生经历里的无上荣光。
曾几何时，自己也想过，一定要亲眼看着阿摩身着庄重华丽的衮冕之服，在武官齐声高喊、呼万岁的欢呼声中，在无数人恭恭敬敬的顶礼膜拜之间，走向万圣之尊的那个宝座……这是自己一生中最为荣耀的时刻，我自该当仁不让，躬逢其盛。
可如今，却因为自己的一点心虚和些许的无可奈何，放弃了这样的机会。昨天，青鸾曾悄悄过来传话：“，哦不，明儿就是皇上了。让我们东宫的旧人，明日卯正随驾在华盖殿观礼。交待，万姊姊你一定要到。”青鸾眼里闪着兴奋雀跃的神采，自小一起长大的阿摩，如今成了天，说不开心，那是装的。
我却是心乱如麻。就在青鸾告诉我阿摩的交待前，王纶也找到我，向我透露，他准备明日阿摩登基之后，在向新皇祝贺之时，也请皇上赐他一喜，同意我俩对食。
我思前瞻后，如果和着大伙一起去华盖殿观礼，势必要一起向新皇恭祝进位之喜。有头有脸的监宫女，还会有单独对奏的机会。王纶的阶远比我高，一定会排在我的面前。如果王纶先向阿摩提出我和他的婚事，我又拿什么脸面去见阿摩？在他登基称皇这样无尚荣耀的时刻，何必讨他的不自在呢！
于是向青鸾推脱，一方面是真的没有收拾好乾清宫，一方面是自己的私心。请青鸾瞧着合适的空儿，帮我向告禀，乾清宫还没有收拾出来，新皇完成了登基大典，就要入住，耽误了皇上的事可是杀头的死罪，万姊姊不敢冒这样的风险。
青鸾疑惑地看了看我，可我的理由大，她说不出任何能驳倒我的言语，只好失望地嘟囔：“我可不敢这样回，这不是找不自在嘛！要说，你自己去找殿下说去！”
我向门外推了推她，微笑着哄她走：“快去华殿照应小厨房吧，别误了的午膳。”
青鸾和紫凤一起，都是才留头（明代女孩到了十二岁后才开始留长发，称作留头）时就跟着我的，深知我看似柔顺，骨里却是说一不二的性格，便不再多说什么，溜溜地走了。
我向司设监的总管监徐周福了一福：“徐总管，这里的事就麻烦你，帘幕的花色我已经选过，照我们商量的挂起来就好了。我去去便来，皇上的床寝一会儿由我亲自打点。”徐监对我谄媚地笑着，连连哈腰点头：“去吧去吧，午饭前总得回来。”他心里一定猜想我放弃不了在新皇面前打个花胡哨的机会，便顺水推舟行个方便。
我确实无法丢下阿摩，就想看一眼他现在正在做着什么。已经整整五天没有见过他了，在这一生中，除了当年受了杖刑，在南苑养伤的二十天外，这已是我们最长的分隔。听说阿摩这几日因为哀悼先皇，茶饭不思，人都消瘦了些，我真的想去看看他，气色好不好，身体好不好……
绕出乾清宫西侧的月华门，我悄悄走向华盖、奉先两殿的丹陛之下。就看见丹陛上龙凤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，数以计的锦衣卫身着红蓝白绿黄五色龙纹罩甲，手持各种仪仗，带着黑呢帽儿盔，晨光中熠熠生辉的宝石帽顶下，五彩缤纷的孔雀翎在风中轻轻摇晃。我眼里一热，想起深藏于内心的某人，要在今时今日，总该做到锦衣卫堂上官之职，此时应身着大红飞鱼龙服，佩着绣春宝刀，侍立在御座之侧了。
深沉的定时鼓声，一下连接一下地绵绵响起，在天朗气清，晴日无云的冬季的早晨，咚咚作响，就像敲击在现场所有人的心之上，待到鼓声停落，四周又顿时安静得没有半点人声，只听到一阵身上环像音乐那样叮咚撞击的声音响起，一群身着红衣的侍从，簇拥着身着衮冕的阿摩，缓缓步出了华盖殿。沉香细细，龙烟渺渺，红黑白绿黄五色绣着天上星宿的锦盖在前面引导，鸟之中最珍贵的孔雀羽毛制成的宝石屏扇在后面环拥，阿摩衮冕黼黻，仪态沉着自若，垂于眼前的玉旒珠串随着足步的稳健行走，轻轻地晃着，发出泠泠动听的玉石之音。
我心里给阿摩好一声喝彩，短短数日未见，他整个人完全长大了十岁，仿佛一夜之间，由英气勃发的少年，成为了气雍华、从容不迫的青年君主。他健壮白，双眼充满智慧温和的光彩，眼风扫过的地方，那些臣服于他脚下之人臣侍卫，只觉得心中的所思所想竟然没有无一能够隐藏，以至于都不敢抬起脸来仰视他。
阿摩走到华盖殿事先陈设好的御座前，不慌不忙地从容坐下。声音沉着洪亮，吐字清晰，一字一句地对群臣言道：“大行皇帝龙驭上宾，留下遗言，命吾承继大统。我哀痛内疚，不想过于操办登基的礼仪，官在此只行叩拜之礼，其余进上贺表，四方朝拜之事，一概皆免。”阿摩的话音落下之后，几声清脆无比的皮鞭声响击于地，原来是四位身着青白黑红色罩甲的锦衣卫代表天地四方，各自挥舞长长的皮鞭，“啪啪啪”击地次，以示恭敬肃穆之意。鸣鞭之后，一位身着红衣裳大绶，仪表堂堂的鸿胪寺官员走出队伍，引领着众人，向大明朝第八任君主，行五拜叩的大礼，顿时，武官身上所佩的环落于地上，发出叮叮当当有如仙乐般的声音，他们朱红色的衣袂随风卷曲飘扬，恍如仙境画卷……
而这画卷之中之重，那坐在御座之上的阿摩，正享受着万方臣民的跪拜，享受着至尊无上的荣耀，他表情淡然温和，只将目光缓缓地扫向他的臣，似乎没有过多的喜悦。阿摩，属于你的时代，已经来临了……你就是一抹越来越明亮的朝阳，缓缓升起，照耀在东方的天际，君临万千臣民……你现在在想着什么呢？是在想江山社稷之重，还是你的理想报负？万姐我，可以知道吗？
待到明年元旦（明代正月初一为元旦）祭祀先庙，阿摩你的身边，就应该有一位才貌双全，头戴凤冠，身穿翟衣的皇后陪伴了……想到这里，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的心里却涌出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，忍不住两行清泪，潺潺而流，内心种种欣慰欢喜惶恐不舍交织在一起，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甜还是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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