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8 节 等烟雨_魂穿高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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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 节 等烟雨

  我死后第五年的清明,账户上一分钱都没有多。我怀疑一直给我烧纸的人死了,于是花了大价钱去人间找他,没想到人家对面坐着个漂亮姑娘,桌上还放了一杯我生前最喜欢的生椰撞奶。

  「你过去可真够苦的,那,那你现在的收入怎么样?」

  段桥对面的姑娘穿着碎花加绒连衣裙,微微低头,脸颊上有一抹绯红。

  「也就那样。」他靠在椅子上,吊儿郎当心不在焉。

  姑娘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,紧了紧自己的包就要起身。

  「对面那栋楼看见了吗?那就是我的。」

  段桥翘起二郎腿不停摆弄手里的打火机,眯着眼睛看面前的姑娘。

  切,暴发户。

  我骂了一句,这么有钱,连点纸都不肯烧给我。

  姑娘重新坐定,因为夹杂着欣喜与惊愕,漂亮的脸有几分扭曲。

  段桥似乎很享受这种恶趣味,他又来了句:「不过我死了老婆,你不介意吧?」

  「不……不介意,很遗憾。」这倒给姑娘整不会了。

  「不用遗憾,就一个没良心的小东西。」段桥哈哈大笑起来,眼泪都快出来了。

  去你妈的。

  我手一动,玻璃杯碎在两个人中间,姑娘刚要碰到杯子的手瞬间缩回来,她吓得花容失色。

  「怎么,怎么会突然碎掉……」

  「说不定是撞鬼了呢?」

  段桥放下打火机,拿着纸巾不紧不慢地在桌上擦着,五秒钟后——

  「操!」他把纸巾扔了,却又好像不过瘾,把打火机也扔了。

  「五年了,就没回来看过老子一眼,不给你打钱就知道回来了?」

  「你发什么火?当初我死的时候明明说过每年清明都给我烧巨款,相个亲就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忘了?」我也气得要命,还以为他死了。

  「我算是看明白了,你就是把我当提款机。」

  「哪个提款机跟你一样乱咬人?」

  「你生前死后,老子对你不好吗?良心真被狗吃了?」

  「我没良心?没良心你活得到现在?」

  十个回合后——

  「陈烟雨!」

  「段桥!」

  「你王八蛋!」

  一人一鬼隔空对骂,段桥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,对着空气无能狂怒。

  那姑娘以为他中邪了,一边往外跑一边打电话:「确实又帅又有钱,但是脑子有点问题,还暴躁。还是,还是算了吧,我怕他半夜爬起来跳大神。」

  「行了,回吧,今年没纸。」段桥对着空气最后说了一句话,走出咖啡店,点了支烟。

  不远处的电线杆下蹲着个头发打结衣不蔽体的女疯子,正冻得发抖。

  段桥经过的时候顺手把手里的外套扔她身上,走了。

  「你倒挺大方,就故意不给我烧纸是吧?」

  我恨得牙痒痒,手轻轻一动,他嘴里的烟被灭了。

  他皱起眉头,把烟狠狠扔进垃圾桶。

  我手又一动,还剩半截的烟被风吹起来,「啪」的一声砸到了他脸上。

  「小东西,再闹信不信老子把你坟扒了?」

  段桥放下狠话,我终于停手了。

  放到我活着的时候,绝不会认怂。可我死了,现在是鬼,我真的很怕人扒我的坟。

  难道就这么算了?我不甘心!

  旁边的风呼啸而过,我越想越气,终于当段桥走到冷清小巷子的时候,我把方圆几百米的垃圾袋全部吸了过来,在空中排成大大的四个字:给我烧纸!

  「陈烟雨,你他妈有病吧?」段桥彻底被激怒了。

  「要纸没有,要命一条。」

  段桥咬牙切齿,摆明了要和我杠:「有本事你就现身索我的命。」

  我愤怒地把垃圾袋卷成巨大的漩涡,这人肯定知道我不能随便要人命才敢口出狂言。

  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鬼,连吓晕人都要被扣阴德。这玩意儿就跟操行分一样,不好得却又扣得飞快。

  扣完就凉凉。

  我要是敢直接要了段桥的命,会当场划入厉鬼行列下地狱。

  「瞧你那点儿出息。」

  段桥捡起地上的石头扔到垃圾袋漩涡中心,「嘁」了一声:「成天上蹿下跳,陈烟雨,真以为死了就没人治得了你了?」

  死段桥,快五年了嘴还是这么毒。

  我本来打算去他如今的豪宅里搞搞破坏,顺便感受一把土豪的奢靡,没想到他停在了大别野——不远处那栋废弃的烂尾楼里。

  就这?就这啊?

  我不理解。

  阴冷潮湿的空气扑了过来,生锈的栏杆发出「嘎吱嘎吱」的噪声,楼道里没有一丝光亮。

  最重要的是,这栋楼里,除了段桥一个活人,全他妈是鬼啊!

  段桥仿佛已经习惯了,他平静地低头玩着手机,一边摸出钥匙把房门打开,我立刻钻了进去。

  不知道他从哪里接的线,总之屋里挺亮堂。

  屋子四面墙都贴了暖色的壁纸,床边有一个房子形状、暖黄色的灯,窗户上挂着我喜欢的蓝色风铃。

  看上去还算温馨。

  段桥没有再理我,拿了衣服去洗澡。我在床上滚了几下又戳戳风铃,最后太无聊钻进灯里睡着了。

  半夜,窗外「哐当哐当」响起来,我揉了揉眼睛趴在灯泡上,好烦啊。

  段桥躺在床上翻来翻去,最后瞪大眼睛用力蹬了几下被子:「陈烟雨,你能不能安静一点?」

  「哐——」桌上的杯子碎掉。

  「啪——」橘子汁溅了一桌子。

  没错,是我在表达不满。

  总不能因为我是鬼,就什么都栽给我吧?你选了个什么地儿自己心里没数?

  这楼里少说住了一百户鬼,你凭什么断定这是一只叫「陈烟雨」的鬼干的?这鬼地方,我还被吵得睡不着呢。

  「不就说了你两句,至于吗?小气鬼。」

  段桥烦躁地揉揉头发,伸手把灯打开,我立刻从里面弹了出去。

  他骂骂咧咧从柜子里取出几块香薰,用打火机点上打了个哈欠:「行了,快给老子睡。」

  我生前总是睡不安稳,买了很多帮助入睡的香薰。

  段桥现在点的这款有淡淡的桂花味儿,是我死的前一天点在床头的。

  熟悉的清甜味飘在房间里,没过几分钟,我就挂在衣架上睡着了。

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我冻住了,挂在衣架上下不来。

  段桥正在找吃的,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罐还没开的橙汁儿,皱起眉头骂了一句:「难喝。」

  说完拧开盖子把一整罐橙汁儿倒了。

  ……

  刚好泼我一脸,我舔了舔嘴角,挺甜的。

  他这就是跟我过不去,针对我,就把我爱的橙汁儿一起针对了。

  幼稚。

  等到段桥喝完了整盒牛奶,我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,他终于察觉到不对。

  「走了吗?」听得出,段桥有几分失望。

  他扯下一块面包往嘴里塞,手机响了。

  「喂?」

  几秒之后,他脸上露出了反派独有的狠戾神色,我听见他带着对生命的蔑视说了一句:「终于死了。」

  我听得心惊肉跳,这人不会犯事儿了吧?

  「陈烟雨?陈烟雨?」段桥朝着空气喊了好一会儿,而我一动不动地挂在衣架上。

  我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在叫我,而是想确认我确实不在。

  他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,跟那个死了的人有关。

  我不回应段桥,装作已经离开,他试探了一会儿终于放心地走了。

  楼里瞬间热闹起来,那群鬼放肆地弄出声响,还有个老婆婆经过的时候顺手把我从衣架上扯了下来。

  滞留在人间的孤魂野鬼大多有任务没完成,无法投胎。他们很守规矩,一般不会伤人。

  而我属于工作人员,但只跟地府签了五年合同,今年是最后一年。

  急匆匆地下了楼,我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。

  我们单位对来人间这件事规定得很严,除非是公事和合法旅游,不然不能私自过来。

  这次我是趁着清明休息,买了人间一日游的票来的,一旦超时就要按十倍的价格付款。

  而现在,快超时了。

  我没有片刻犹豫走出烂尾楼,只想先回阴间。过马路的时候有个人和我擦身而过,她看不到我,我却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。

  是之前的女疯子,身上还穿着段桥扔给她的那件外套。

  她走得极慢,眼睛有神地盯着前方某处,一边伸手把额头旁边的短头发别到耳后。

  我回头看着她被拉长的影子,确定这不是个真疯子。

  难道是装的?她想做什么?

  我急着走倒也来不及多想,快速回了阴间。

  房间里放着我让助理帮忙借的生死簿,书开着,看来她已经浏览过了。

  我们不是地府的核心管理层,只能看到近半年内将死的人,她翻开的那页有几个人名被红色笔圈了出来。

  我仔细翻完正准备关上,突然发现她给我留了字条,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。

  隋青。

  合上生死簿,我又想起了段桥。

  他虽然脾气不好,但不是穷凶极恶之人,杀人放火这种事他干不出来。可这就奇怪了,电话里提到的人到底是谁,又是怎么死的?跟他有大仇?

  还是得再请天假去人间一趟才行。

  想想就心痛,这几年为了省钱,除了工作我从没去过人间,自然也没有见段桥。

  按理说我这么没日没夜地工作,每年清明又能收巨款,怎么着也得存了一大笔钱。关键段桥这厮灾祸太多,都是那种死不了但折磨人的灾难,我查到之后整天拿钱给他挡灾,花钱跟流水一样。

  所以我现在真的很需要段桥的那笔巨款,而只有清明节前后十天烧的纸才能到帐,过了时间就是无效烧纸,必须得再催催。

  几天之后我终于请好假,又买了张人间一日游的旅行票。

  走的路上遇到了老熟人白无常,她提着一个「砰砰」作响的盒子,指着粉色眼影问我:「我新学的妆,怎么样?」

  「挺好看的。」

  我低头盯着她手里的盒子:「这是什么?」

  「是个新来的鬼。」

  她把盒子举起来晃了几下:「不知道跟什么人结了仇,天天被扒坟,走不完正常程序只能一直待在收容所。」

  「今天已经发疯了,老大让我把这鬼先送去治疗所治一治,清醒了再说。」

  死后如果一直被扒坟,确实会被判定为有纠纷,至少目前肯定无法安宁。

  这种鬼阎王爷是最不喜欢审的,我盯着剧烈晃动的盒子,随口说了一句:「真缺德啊。」

  这仇家确实够狠,人死了都不让安息,恨意追到阎王殿来了。

  「就是,老大对这种事又睁只眼闭只眼的。」

  白无常凑过来悄悄说:「你也知道他生前不让仇人下葬,还鞭尸了,所以对这种扒坟的人太共情了。」

  「不过那个仇家命真够硬的,这都没事儿,也不怕死了下地狱。」

  命硬……

  住在鬼楼里毫发无损算命硬吧?一股不详的预感突然涌上来,我问白无常:「扒坟的人叫什么?」

  「段桥。」她回答。

  可以啊段桥,杀人放火干不出来,扒坟你倒是挺在行。我一刻也等不了,立刻拿着一日游的票去人间找他。

  然后震惊了。段桥在局子里,旁边站着个小男生。

  「喂!」

  小男生忐忑不安地扯着段桥的裤子:「你犯了什么事儿?」

  他低头瞥这小男生一眼:「你呢?」

  「我撕了别人的作业。」

  「我扒了别人的坟。」

  ……

  这五年里世界变得如此严格了吗?连撕作业都要被抓进来?

  小男生听完段桥的话缓缓张大嘴,刚出声就被拖进房间。里面乒乒乓乓响了一阵,他出来的时候一脸茫然,之后死死地盯着墙,突然嘴一扁,哭了。

  一开始他还有所收敛,没两分钟就哭得惊天动地。

  「闭嘴,至于吗?」段桥不耐烦地用他巨大的手掌捂住小男孩的脸,谁知道这孩子哭得更凶了。

  「你,你懂什么?我想起了伤心的事情。」

  小男生发出一声悲伤的「哇」叫,他扒拉着段桥的手掌:「我被伤透了心。」

  段桥突然笑出声,他松开手不怀好意地问:「什么伤心事儿?」

  「我撕作业是为了童童,童童今天手工课竟然选了别人,昨天明明说好和我一组的。」

  「童童?是个女的?」

  段桥拍拍他的背,一副过来人的样子:「振作点!女人的承诺都是骗人的,我刚娶的媳妇,说好一辈子陪着我的,还不是跑了。」

  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,这小男生是房间里那个警官的侄子,放学后他被接过来训了一顿。

  虽然撕别人的作业确实罪大恶极,但还不足以进局子……

  而段桥,他刚刚也就是在吓唬小男生。

  他来这里跟扒坟没什么关系,是因为他给女疯子的那件外套。

  外套在段桥住的烂尾楼被发现,上面沾满了血,混合着泥水发出一阵难闻的腥味。

  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完,所以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不过警官客客气气地把段桥送出门,看样子并没有把他当作嫌疑人。

  段桥走出去后路过音乐喷泉,我活着的时候很喜欢在夏夜的晚风里拉着他在这边散步。

  他围着那个没有开灯的喷泉走了一圈又一圈,直到一阵风吹起,我随着风扑过来,钻进他的毛衣里。

  这里离他的心脏可真近,我往前面贴了贴感受他的心跳,好温暖。

  不知道为什么,他走着走着突然伸手摸了一下心脏的位置,之后紧紧揪住毛衣,又松了手。

  段桥回到家就打开了电视,自己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,也不看。

  电视里在放苦情戏,女主正哭着对男主说:「你如果在乎我,怎么会亲手把我推给别人?」

  「爱不是占有,是成全。」男主泣不成声。

  好狗血……

  男主和女主抱在一起哭的时候,我已经把风铃踢得叮咚乱响。

  段桥就在这时突然睁开眼睛,之后盯着天花板说了一句:「你如果爱一个人,怎么会从不回来看他?」

  他坐起来抓住蓝色风铃:「陈烟雨,你明明说过爱我。」

  又一阵风起,我扑到段桥的怀里贴着他的胸口,这样好像就被他拥入怀里。

  是的,段桥,我爱你。

  你一定也知道。

  段桥垂下眼眸,手缓缓松开风铃,最后躺下两手交叠放在心脏的位置。

  「好。」

 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:「我给你烧纸。」

  温情仅仅持续了一会儿,几分钟后,段桥暴躁地把被子踢到地上骂道:「操,怎么好像老子求着你来一样?你不想来就别来,老子不稀罕。」

  这整整一晚上,段桥都沉浸在:「老子凭什么求你?」和「你凭什么不来看我?」之间反复横跳无法自拔。

  而我安安静静地趴在灯泡上,段桥好像已经能感觉到我的存在,看来明天得装作已经走了。

  刚刚他又接了个电话,应该是要去什么地方。

  我很清楚,只要我在这里,他一定不会去。

  大概跟扒坟有关,他显然不想让我知道,所以我得悄悄跟着他。

  第二天很顺利,实际上只要我什么声响都不弄出来,段桥就会觉得我已经走了。

  他这个人看上去不好相处,其实很好骗。

  我看见他往后备箱装了些米面油菜,又塞上两床新被子,一个人开车出了市区。

  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难走,乌云压过来飘起了绵绵细雨,我缩在车里的挂件上忐忑不安。

  完了,这几年里,段桥不会真的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了吧?

  一般人会往这种地方走吗……

  开过一个极险的陡坡后,他把车停了。

  旁边有棵大树,树后搭着简陋的草棚子,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。

  段桥用防水布把两床被子包好,连同那些食物一起放到草棚子里,最后站在边儿上抽了支烟,这才回到车上。

  他换了个方向,就在我以为他要原路返回的时候,他突然在分岔口走了另一条路。

  这条路更难走,到后来车已经开不过去了。段桥就把车停下来,拖着些工具从小路钻进树林。

  树林里光线很暗,雨声沙沙作响,偶尔有鸟扑腾翅膀的声音,连我这个鬼都觉得瘆人。

  穿过树林后雨小了一些,这边是一片桃林,桃林中间有座新坟,周围的花圈和纸都还没有湿透。

  段桥又点了支烟,抽到一半他突然骂了句脏话,把烟扔到地上,开始……扒坟。

  看样子,这就是白无常手里那个鬼的坟。我上一次来的时候人死了没多久,段桥接到电话就过去把坟扒了。

  这几天他也一直没有闲着,坟迁到哪里他就扒到哪里。

  到底多大仇啊……我活着的时候,他没有这种仇人啊。

  过了一会儿段桥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,水滴从他的头发上落下。他眼下一片乌青、人面无表情,像一个被控制住的傀儡,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。

  坟扒到一半,树林里窜出个干瘦的女人,刚看见段桥就崩溃了。

  「人都死了,你就放过她吧!」她无力地蹲下拍打着身旁的泥水,在雨中像一把被打湿的枯柴。

  段桥恍若未闻,那女人边哭边喊:「天杀的啊,这几年她吃的苦受的折磨还不够吗?就算是还债也该够了吧?」

  不管女人怎么哀求、咒骂,段桥都不为所动,最后她疯了一般冲上去撕打他,一边骂道:「你放手,放手!陈烟雨自己短命,能怪我们吗?」

  段桥手一顿,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戾气,他突然阴森森地冷笑起来,「哐——」一声,把墓碑劈了。

  这声巨响像从天而降的一道雷,毁天灭地后让世界陷入寂静,直到段桥开口。

  「就算陈烟雨死了,我也不许任何人欺负她。」

  那女人像被击溃一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:「作孽啊!」

  通过她的哭诉,我终于弄清真相。

  坟里埋的是她癌症去世的女儿,叫宋淼言。

  宋淼言三年前确诊了绝症,自那以后段桥就一直盯着她,等着她死。

  而段桥之所以这么恨她……是因为我。

  我为了救人而死,也正是因为生前积德太多,才能跟地府签合同。

  而我救的人,就是这个癌症死掉的宋淼言。

  她在某一天跳河自杀,那时天已经黑了,河边只有我和她两个人。

  起初她一心求死,扑腾得厉害,我精力也耗得差不多了,没把她带上岸已经意识模糊。

  这快五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回来,所以并不知道,她本身就会游泳。

  而我失去意识之后她突然不想死了,却也没有多的精力救我,于是让我一个人被河水卷入了漩涡。

  甚至她爬上来之后因为害怕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,任由我在河里浮浮沉沉,丢掉性命。

  段桥找我找疯了,最后只等来一具泡得发胀的女尸。

  没有监控,没有目击者,最后我被草率地判定为自杀、失足,带着不怎么好的名声被烧成了一抔灰。

  可段桥不信,他不信陈烟雨会抛弃他自杀。

  他每天都在打捞出我尸体的那条河边儿上转悠,即便在外人看来事情已经尘埃落定,他还是固执地不肯放弃,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。

  兴许是上天可怜他,某天夜里他竟然撞上了偷偷给我烧纸、求我不要找她的宋淼言,终于得知真相。

  他疯狂想去证明、想告诉人们陈烟雨究竟是怎样一个人,可没人理会。

 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,并没有人在意一个叫陈烟雨的人死于自杀还是见义勇为。他们甚至只会摇摇头,说一句懦弱。

  从那天起,他就开始给宋淼言使绊子;等到她确诊之后,他每一天都在等这个女人死。

  「就算淼言当时报警,陈烟雨也救不回来了,这是她的命!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怪到我们身上?」

  「人已经死了,怎么死的还有意义吗?她的名声难道比让淼言的命更重要?」

  「再说是她自己愿意的,有人逼她吗?你为什么就是揪着不放?两个人都死了,就让死人安息吧,算我求你了。」

  宋淼言的妈坐在地上眼泪都哭干了,那边段桥放下狠话:「你再敢给宋淼言立坟,立一次老子扒一次,我就是要让她死了都不得安宁。我告诉你,死并不能洗清罪孽,恶人死了就是恶鬼,该受的罪一样也别想跑。」

  「你不得好死!」

  女人尖叫着诅咒:「你这种人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,死了立刻下地狱。」

  一阵莫名的大风刮来,诅咒消失在空气中。打湿的纸都吹了起来,飞得满天都是。段桥终于愣住,我看见他垂下眼眸,轻轻问了一句:「陈烟雨?」

  而就是这瞬间的愣神,那个双眼发红、几乎疯掉的女人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,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冲向段桥。

  女人根本没能碰到段桥就已经被他甩了出去,他抬头看着满天的纸,没有别的动作。

 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应。

  旁边的树突然断了一根树枝,随着风疯癫般飞到女人身边,发出「啪」的一声,像莫名降落的诅咒,意思是:「揍她!」

  段桥攥紧拳头,快步走过去扇了这女人一巴掌,骂道:「妈的老子忍你很久了。」

  「忘恩负义的玩意儿。」

  「你也配提我媳妇儿?」

  拳头随着话语落下,在段桥面前,这女人完全无法反抗,她哭喊着撕打挣扎,却被轻易捏住喉咙。

  我看见她干瘪的脸上只剩一双发红发肿、充斥着惊恐的眼睛,嗓子里正发出破碎的音节,跟我在阎王殿里见到的那些被拷打的恶鬼一模一样。

  在她瞪大双眼将要停止挣扎时,段桥松了手。这女人猛烈地咳嗽起来,随后捂着胸口干呕,一边不顾一切、跌跌撞撞地往前跑。

  期间摔了好几次,全身都是泥水,她却也不敢停下来,连滚带爬,生怕段桥改变主意真杀了她。

  她消失之后,段桥一个人回车里坐了会儿,取出支烟。

  「遇上宋淼言那天我差点把她掐死,可是突然想到你,就停手了。我不想成为杀人犯,这样大概永远见不到你了。」他说。

  我死之后阎王爷只告诉我段桥说过每个清明都会给我烧纸,让我照顾好自己,别的基本没提。

  这之后我跟地府签了合同,再没有回去,所以关于宋淼言的一切,我一无所知。

  「我找人看过,说你死后并不清楚这些事,我就想这样也好,免得你难过。」

  段桥把烟放回去:「我不想让你知道你救了那种玩意儿,你会伤心吧?陈烟雨?」

  难怪总要确定我不在,才来找宋淼言的坟,可是……

  我是难过,但我更伤心的是他一个人在荒山野岭,全身都湿透了,双眼布满红血丝、嘴唇乌青。

  那么冷,却没有人抱他一下。

  关好窗的车里蓦地起了一阵温和的风,车上柔软的毛绒小挂件往前一倾,替我吻了他。

  段桥靠在座椅上没有再说话,他伸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,脸上的神情温柔起来。

  我低头看时间,一日游快超时了。

  也来不及多解释,我把刚刚从宋淼言的坟上带过来的纸挂在车玻璃上,提醒段桥不要忘了烧纸,匆匆走了。

  「陈烟雨,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一堆纸钱是吧?」

  他在后面咆哮,而我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。

  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,我看着那辆孤零零停在深山里的车,希望雨快些停了,这样至少他回去的路没有那么难走。

  我真的好心疼啊。

  段桥虽然生气,可还是给我烧了巨款,这笔巨款很快就到账户,我去交款的路上遇到了白无常。

  「帮我接个鬼过来吧!」

  她把那个人的身份信息塞给我,苦苦哀求:「前几天我偶像死了,今天老大刚审完,我得去门口等我偶像,如果他能留在地府工作,说不定还能做同事……」

  她喋喋不休,泛起星星眼。而我低头看了看,要接的个老人家,他承了祖上的衣钵,一辈子都在跟鬼打交道。

  跟阎王爷大概也是老熟人了,只是要走一走程序。

  我按照白无常给的地址传过去,是深山里,周围的一切都像死了般寂静,整座山上只有一间房子。

  我左右张望,没见着魂魄。

  「小姑娘,你在找我吗?」有人拍我的肩膀,我回头一看,是个胡子花白的老爷爷。

  「爷爷,您为什么住这里?」我有点好奇,这地方简直太压抑了。

  「对整个人间了无牵挂。」

  他回答:「我挂念的人都不在了,我希望他们来看我,可又怕人太多吓着他们。于是一个人到了这深山老林里,想着他们兴许会来跟我叙叙旧。」

  「那他们来了吗?」

  「有的来了,有的没来。」他捋捋胡子,眼睛里并没有太多情绪,似乎已经参透了人世间的大喜大悲。

  「可是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希望把自己的余生困在这种地方,值得吗?」

  就像传说中的美好事物,你怎么能确定它真的存在、真的会在某一日出现呢?如果它从来都只是世人的谎言,岂不是白白荒废了时光。

  「这话你不如去问问段桥。」

  老爷爷点点我的额头:「他不也为了让你回去看他,烂尾楼一住就是好几年吗?」

  我在老爷爷的小屋里看见了段桥扒坟那天放在草棚里的两床被子,还有一些没有吃完的米面。

  老爷爷告诉我他还算有几分名气,当年段桥到山上找过他。

  据说段桥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像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,整个人麻木又茫然,迫切地需要一个理由支撑着他过下去。

  得知我死后成为鬼,并没有真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后,他终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回去之后搬进了阴气重的烂尾楼,等我回来。

  他也选择了一个不确定的希望,等一场不知道会不会下的雨。

  「人生几十年,谁也不知道往后的路,可至少他好好儿地活下来了,这比什么都重要。」

  老爷爷看了一眼自己生前住的屋子,告别之后转了身。

  「这一辈子啊,最难定义的就是一个值得,什么叫值得?即便达成了一个心愿,也永远会有求而不得,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,所以很多事只要你愿意,那就是值得。」他最后说。

  我把老爷爷送到地府后,白无常突然冲上来抱住我:「听老黑说你也要走了?」

  「小橙子走之后,老黑的脸就更难看了,你这一走,我以后每天都只能对着他那张死鬼脸,这日子没法儿过了。」她一脸愁容。

  小橙子是我的助理,她不是鬼,准确地说,应该是魂。

  魂魄只是暂时和身体分离,还有回去的机会,只是魂魄没有记忆,我们也看不到她的脸。

 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飘到了这里,黑无常大概看她失去记忆又无依无靠太可怜,就把她塞给我做助理,就连小橙子这个名儿也是他给取的。

  一个一丝不苟的铁面男鬼,很难想象他能取出这么可爱的名字。

  我确实好几天没有见到小橙子了,只不过以前她也会时不时飘到别的地儿去玩,我就没有在意。

  后来才听黑无常说她走了。

  我和白无常都怀疑黑无常暗恋小橙子,实在是因为这些年他太关心人家了,下了班没事儿就会过来问一问;有时候得了些小玩意儿,也会托我带给小橙子。

  当着人家的面却又一脸冷漠,装作看不见小橙子对他的好。

  不过也对,小橙子是捡来孤魂,总有一天要回去;如果没能回去,就会有别的劫难,她跟黑无常注定没有结果。

  黑无常这么遵守规矩的鬼,一定也很清楚这一点。

  白无常正和我说着话,黑无常严肃的声音从大殿里传来:「少跟我套近乎,你一栋烂尾楼害了多少人?死了都不知悔改……站好,老实点儿!」

  里面响起一阵用刑的声音,最后黑无常下令:「先押走。」

  他打开门看见我,走过来朝我点点头,问:「要走了?」

  「嗯。」我捏紧小橙子给我留的那张字条,心里五味杂陈。

  「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,做人还怕鬼呢,咱们这种鬼又不怕人,不是过得很好吗?老大虽然看着凶,可对大家还不错,再说我们过几年还能升职,何必要付出那么大的代……」白无常撅了撅嘴,表示不理解。

  「好了。」

  黑无常拦住她:「人各有选择,鬼也一样,你就不要再挽留了。」

  他转过头对我说:「祝你好运,陈烟雨。」

  (陈烟雨视角完)

  段桥视角:

  陈烟雨又走了,我感觉得到。

  她活着的时候,我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。可那天站在她的坟墓面前,从早到晚,我相信了。

  我开始病急乱投医,听说城郊有一条路,山上的老人家跟阎王有些交情。我根本没去想这件事的真假,疯了一样就去找他。

  他告诉我陈烟雨并不知道她死之后的事,并且过得不错。

  于是我搬进了烂尾楼里,这里阴冷潮湿,除了我一个活人都没有,我想这样她就不会害怕了吧?

  我特意把房间布置成她喜欢的模样,还买了暖色的灯和蓝色风铃,满怀希望地等着。

  她应该会回来吧?

  一年,两年,三年……每年清明我都给她烧很多纸,可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。我一度怀疑她已经忘了我,但总不能不管她吧?

  我怕她受欺负。

  第五年,我终于狠了狠心没有烧纸,还特意去相了亲。

  我不信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。

 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一切荒唐,可玻璃杯碎掉那一刹那,我知道她回来了。

  我拿着纸巾的手在颤抖,她是为了我,还是为了钱?

  快五年了,你回来看我一眼能怎么样?

  妈的,老子一个大男人住了这么多年的粉嫩小公主房,我图什么?图你薄情寡义?图你心里没我?

  陈烟雨,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。

  我是私生子,我妈死之后我被送到了孤儿院,人生大半的时间我都和陈烟雨在一起。

  孤儿院里的人大多怕我,他们说我阴郁暴躁,只有陈烟雨不怕。

  她和我对着打,只要我敢动手,她肯定不认怂。

  我根本不想和她打,她那个细手腕,我一用力就能捏断。我总是凶神恶煞地吓唬她,她偏不信邪,成天动手动脚,还敢指挥我给她摘桃子摘李子。

  让我背她却又趴在我背上睡着了,真想把她扔到河里,可一想到桃子还挺甜,也就算了。

  有一年院儿里被偷了东西,有个老师咬死说是我,发动整个孤儿院围攻我。

  我无所谓,反正这些人眼里我就是一滩烂泥,可陈烟雨不干了,她把人家的脸都抓烂了,太吓人了。

  都说我是孤儿院混世魔王,我看她才是。

  后来我爸找了过来,他有几个钱,可也不算太有钱,我才懒得应付他。

  整个院儿的人都来劝我,妈的老子烦死了,这个渣男煽动人心有一套,我妈当时是不是也这么被他骗了?狗玩意儿。

  没两天我就带着陈烟雨跑了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着她,可能因为我收拾好东西那天晚上她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。

  我只不过是收衣服的时候弄出了很大动静,抱着吃的在走廊遇见她时又不小心撞了她一下。

  是她非要跟着我,不关我的事。我可养不了两个人,不过如果是陈烟雨的话,也不是不能试一试。

  再后来她说她爱我,要一辈子陪着我,我相信了。

  陈烟雨从没说过爱别人,我应该是唯一一个。

  我也没有爱过别人,她是唯一。所以我们应该结婚,这样就能永远不分开。

  没想到她死了,而我从她的唯一变成了这个世界的弃子。

  陈烟雨这次回来我根本不想理她,这个小东西,不把这五年的事说清楚,我绝对不原谅。

  谁知道人家压根儿不在乎我怎么想,很快就走了。我气得要命,却还是一个人去了宋淼言的坟。

  我等这个女人死已经等了三年,活着的时候我没法动手,死了不可能让她安生。

  我派人盯着,只要她家里人迁坟,我就亲自过去毁掉她的坟。

  好在这几天陈烟雨都不在,不至于看见这些肮脏龌龊的事。

  烦死了,没良心的一点都不在乎我,我却整天想着替她报仇,我上辈子肯定欠了她的债,这辈子才这么凄惨。

  这天晚上回家的时候,有个自称警察的男人在烂尾楼下等我,说有些事要问一问我。

  警局里,他拿出了我给女疯子的那件外套。

  他告诉我外套是在烂尾楼里发现的,下面还有一滩血迹。

  他一路调查,有人说曾经看到一个女疯子穿着这件外套,外貌特征很像他的师娘。

  这个师娘已经失踪很多年,他一直在找人。

  我把女疯子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,他让我暂时在门外等着。

  旁边的死孩子哭得我心烦,于是我一把捂住了他的脸。

  他在抱怨小女生骗他,我心里也开始抱怨陈烟雨,说走就走,真把老子当提款机了。

  女人的承诺真不靠谱。

  宋淼言的事还是被陈烟雨发现了,明明有柔和的风吹过来,我知道她还在。

  可下一秒,整个山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
  我打开车窗,山风呼啸,冰凉得像要刮断我的骨头。

  回去之后开始发烧,我自虐一般把自己扔在潮湿的房间里,不肯吃药也没有开灯。

  她会心疼吗?

  算了,老子才不需要。

  电视很吵,之前陈烟雨看的狗血电视剧已经大团圆结局了,那对狗男女竟然也能圆满,真搞笑。

  你说呢,陈烟雨?

  风铃一动不动,风永远好像停了。

  这天下了大雨,我打着伞往烂尾楼走,过马路的时候有个女人拦住我。

  是那个疯子,她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,头发挽起来,身上再没有发疯的痕迹。

  她解释说她经过烂尾楼的时候发现一个摔了一跤、全身是血的老人家,于是暂时用外套把人遮住,后来救人的时候太匆忙,把外套落下了。

  又说什么要报恩,非得请我喝一杯。

  顺手而已,她想太多了。不过鬼使神差,我好像只是走神了一会儿,就跟着她进了旁边的茶馆。

  竟然有人请喝一杯是喝茶?连陈烟雨都不会这么离谱。

  「我叫叶橙,很多年前被拐卖了。」

  这个女人刚坐下,就开始回忆起往事:「被解救的时候正全身赤裸缩在角落里。」

  「有个男人走过来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,把我护在了身后。」

  叶橙眼里闪着光,那样的温柔我曾在陈烟雨眼里见过。

  「我一直跟着他,直到后来有一天,我亲眼看见他被枪杀。」

  她微微发抖,下意识端起手边的茶,喝下之后缓了缓,终于开口:「于是我疯了。」

  我盯着手里的打火机,并没有接话,因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话。

  明明我只是个不相关的人。

  「那天你把衣服扔到我身上时,我突然想起那一年,他的衣服就是这么轻柔地落下来,遮住了这个世界的脏脏和所有我不愿面对的过往。」

  「魂魄恢复记忆回到身体里,人就清醒了。」

  见我不吭声,叶橙两手捧热茶抬起头:「人会疯是因为魂丢了。」

  「我的魂失去记忆四处飘荡,你知道这些年我去了哪里吗?」

  她放下茶:「在地府,陈烟雨手下做事。」

  「我是陈烟雨的助理。」

  打火机从我手里飞了出去。

  叶橙告诉我,发疯这种事对人来说,叫劫难。

  魂魄离开身体之后会失去记忆,虽然跟身体还有联系,但如果没有契机没有信念、想不起来过去的一切,那么一辈子都会是游魂;身体也会因为没有灵魂失去思考的能力。

  而如果想起来,魂魄就会回到身体里,劫难也就过去了。

  「如果不是你,我恐怕过不了这个劫难,等到这具身体死去的时候,会被关在地府不见天日。」

  「不过这一趟很值得,我见到了他……」

  叶橙眼中的希冀让她的声音柔和起来:「虽然……虽然当时我没有记忆,他也不是曾经的样子,可我知道那就是他。等生死簿上死期到了的那天,我按照写好的结局死去,就能留在他身边了。」

  「你和烟雨都是我的恩人,有些事不能由身为鬼的她说出来,就让我来告诉你吧。」

  她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:「这个人叫隋青。」

  我根据叶橙给的地址找了过去,那是个很脏很旧的小区,每一栋房子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,门口像个巨大的垃圾场,散发着一种腐烂的味道。

  我低头看详细地址,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。

  有人从5楼一跃而下,惊叫声充斥着整个小区。我打了医院的电话,又冲过去抱着她上了救护车。

  跳楼的就是照片上的隋青。

  叶橙告诉我,陈烟雨和地府签了合同和保密协议。

  五年之内她如果能凑到足够的钱,就有回到人间的机会。

  这是个巨大的数额,但她不能将这件事告诉生前的亲人。第五年,也就是今年,她的钱快凑够了,只缺每年清明我给她烧的那笔巨款。

  所以她才会慌张地来人间找我,非要我给她烧纸。

  她凑够钱得到机会之后,还要挑选一个这段时间里死期到了的人,此人得完全失去求生意识。并且为了不引人注目,这个人必须孤僻、没有亲人和朋友。

  也就是说,必须得出现一个自愿赴死、死期也刚好到,却又没人在意他死活的人。

  「人是我走之前挑好的,这段时间只有这么一个符合条件的人。」

  叶橙当时说:「刚写完这个人的名字,我的灵魂突然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回到了身体里。」

  陈烟雨之所以能有这个机会是因为生前积德,但是这件事成功率很低,一旦失败就会被打入地狱,因为这本身就是违背生死轮回的事。

  地府开设这个业务是为了彰显人道主义,让想死和想活的人各得其所,却不会管成功率。

  陈烟雨需要在这个人的灵魂离开身体那一刻落到这具身体里,而这个时候身体已经受了重创,靠着现代医学未必能救下来。

  也就是说,她费了那么大一番功夫,赌上自己的所有,最后却可能因为这个身体撑不下去功亏一篑。

  甚至因为落到了这具身体里,她自己也会受尽折磨、意识模糊,只能靠求生意识和信念来撑。

  撑得过来是造化,撑不过就是天意。

  我能做的,除了快些叫来救护车尽力救下这具身体,也只有陪着她了。

  隋青全身是血,那么陌生的一张脸,碰到她的时候我却止不住发抖。我害怕,我怕这具身体里装的是我的陈烟雨,又怕不是她。

  未知的恐惧席卷着我全身,这是第二次了,我不敢想象再一次失去陈烟雨会怎样。

  她很快被送进手术室,我坐在走廊里听到一阵哭声,旁边的房间推了个盖着白布的人出来。

  五年里纠缠着我的噩梦在脑海里重现,我总是梦见陈烟雨在我面前笑闹,我刚伸手碰到她,她就变成了一抔灰,被风吹得到处都是。

  我两手交握在一起,整个人止不住战栗。

  这些年的一切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闪过,每一帧都有陈烟雨。

  她已经长在了我的骨血里,可我却不知道,怎样才能救她,怎样才能留住她。

  我突然很后悔,她在地府好好儿待着也不错,我为什么非要让她回来,让她遭这种罪。

  要是……要是我一开始就不愿意她回来,她会不会放弃那个几乎不可能成功的机会?

 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。

  其实只要她开开心心的,好好儿的,在不在我身边又怎么样?

  相爱并不是只有一辈子在一起这一种结果。

  相爱?

  人为什么要相爱?

  我和陈烟雨为什么要相爱?

  相爱是为了不再孤独,而不是为了受尽折磨。

  爱不是成全也不是占有,是传说中的美好事物,哪怕是世人的谎言,也要为此荒废时光。

  可是陈烟雨,你告诉我,我们这么固执真的对吗?

  手术灯熄灭了,我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,只能硬撑着走过去。那道沉重的门被打开,医生走出来摇了摇头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
  我脑子片空白,全身都失去了支撑,直到第二个医生走出来,他说:「先转重症监护室吧。」

  我虚脱一般顺着墙瘫坐下去,幸好,幸好还有一丝希望。

  整个人根本无法思考,我只能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,按照医生的吩咐麻木地做事,直到几天之后。

  这个时候情况似乎好了一些,医生允许我进去看她。

  这具叫隋青的身体插满了管子,分明是陌生的一张脸,可我的眼眶突然就红了。

  陈烟雨她很怕疼。

  我走过去的时候,床上的人好像突然动了动,我不敢碰她,害怕她真的变成一具尸体。

  她戴着氧气罩,手指微微动了动,旁边年轻的护士小声对我说:「可以跟她说话,她能听见的。」

  我蹲下,伏在她床边轻声说:「陈烟雨,我爱你。」

  快二十年的时间里,我没有一刻,不爱你。

  哪怕你成了鬼,哪怕你落到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里变成别人的模样。

  你或许不是世界的宠儿,但你是段桥的唯一。

  隋青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清醒了,只是还戴着氧气罩,她微微侧着脖子,就那么盯住我看。

  最后她将目光落到我好几天没洗的头发上,眨了眨眼,意思是:没眼看。

  我揉了揉邋里邋遢的头发,看向窗外,真是个好天气,是该剪头发了。

  回去的时候护士已经把病床摇了起来,她正靠在床上看落到病房里的阳光,还伸手抓了抓阳光下的灰尘。

  混世魔王陈烟雨,真是一刻都不消停。

  我站在门口看她折腾了好一会儿,眼睛发涩,没良心的小东西,你还活着,真好。

  可我还是不敢上前,我怕她开口问我是谁,又怕这只是一场梦。直到她发现我,向我招招手,笑了。

  我走过去坐到病床上,她立刻伸手抓了抓我刚剪好的头发,手慢慢往下移,描我的眉毛。

  接着指尖落到了我的眼睛、嘴唇上,她好像在回忆我的样子。

  我颤抖着手低头抓住她的手贴着她的手心,那么温暖那么柔软,让我触碰到就再不想放开。

  她也抬头看我,眼里有闪烁的泪光,夹杂着我怀念眷恋的温柔。

  像一阵柔和的风扑到了我的怀里,我听见她靠在我胸口轻声说:「段桥,我回来陪你了。」

  (全文完)

  发布于2022-04-1114:11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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